正道同行 | 李荃律师：一位非典型律师的成长史

1987年夏，从华东政法大学法律系毕业后，李荃被分配到上海外国语大学担任法律教师。站在讲台上的日子，让她对法律产生了更深的理解和思考。

“教书的时候，更加觉得要去办真实的案例，这样才能在课堂上给学生讲故事。”但那时的李荃直接从大学到讲坛，还没有机会办理具体的案件，因此这种从理论到实践的渴望，像一颗种子在她心中发芽。

转折发生在1989年春天。李荃走进了上海市第六律师事务所，成为一名兼职律师。回忆起那段岁月，李荃笑着说：“那时候的律师事务所都叫国办所，能做律师充满自豪感，虽然只是在马路边上的一家事务所，但能进去已经很不容易。”

在这里，她遇到了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引路人——丁晓文律师。丁晓文家学渊源，文字功底深厚。当时业内知名的张国飞律师，是丁晓文的师父。

“丁律师说我有悟性，写东西还可以，但觉得我不适合做专职律师。”李荃回忆道，“也许他认为我是女性，又有一份好工作，觉得做律师太苦了，我会坚持不下去。我很长一段时间确实不自信。” 

在丁律师的严格指导下，李荃深刻理解了律师最基本的准则——厘清法律关系，丁律师总是反复提醒她：“小李子，先把法律关系搞清楚。”这句话成为她日后处理所有案件的座右铭。

李荃跟着丁晓文律师办理过杀人、盗窃、离婚等案件，见识了形形色色的涉案人员。那时的她初入社会，还带着女大学生的羞涩和腼腆，在办理案件时闹出过不少尴尬的笑话。一次她去看守所会见一个盗窃嫌疑人，那是个长相帅气的小偷。“典型的上海男孩子，皮肤很白，眉眼清晰，眼睛清澈。我一问他话，自己先脸红了，我心想这样做律师怎么行？”这段青涩的往事如今已成李荃口中的笑谈，却折射出她真实而不加掩饰的个性。

李荃在1990年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，还和丁晓文搭档做了许多法律知识整理、普及工作。他们写各种普法文章，其中包括一篇1万字的长文《律师的修养和办案的境界——婚姻百案对话录》，这篇文章以问答形式写就，李荃问，丁晓文答。当时正值国内离婚率上升、离婚问题广受社会关注的时刻，这篇文章很快就受到媒体的关注，解放日报开设专栏来连载这些文章，这就是后来闻名业内的“律师手记”专栏。

文章发表后，李荃以联合作者的身份登上了解放日报，这让她感到巨大的骄傲。“那时候在《解放日报》发文章，感觉就像达到了人生巅峰。”40年后的今天，说起这件事情，李荃还兴奋地哈哈大笑。

因此，李荃一直很感激丁晓文律师。“他带我走的路很正，”她说，“做律师要有老师带，我很幸运。我知道如果没有人带，律师这条路会有多难走。”

1994年4月1日，李荃做出了一个在旁人看来颇为冒险的决定。她先是考虑出国留学，放弃了上海外国语大学的教职，签证未通过，又通过应聘加入张江集团，担任法律秘书。那时的张江还是一片待开发的农田，远没有今日张江高科技园区的非凡气象。

1994年是浦东开发过程中极为关键的一年。1990年4月18日，浦东开发开放的号角正式吹响。时隔四年，上海标志性建筑东方明珠电视塔于这一年竣工落成，也是在这一年，邓公最后一次视察上海，叮嘱说：“这是上海最后的一次机遇。”他着重强调，要紧紧抓住二十世纪的尾巴，务必牢牢抓住浦东开发的机遇。

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，李荃将自己的工作地址从浦西搬到了浦东。“我当时在上外停薪留职期间，在某美商上海办事处已经拿到每月一千四百元的工资，还有各种补贴，到张江只有一千多一点。”但李荃觉得，“浦东开发的春风吹来了，我想参与其中。”

在张江，她作为法律秘书直接向总经理负责，审阅合同、处理法律事务。她形容自己“胆子小”，只想做好分内的法律工作。工作之余，她最爱看企业家创业的传记。“那时候《比尔盖茨传》风靡全国，我读了之后发现微软之所以赚钱，就是因为他们很重视知识产权的保护，而这些是我这个法律工作者可以为企业做的事情。”李荃说。

在张江期间，李荃还亲身经历并参与解决了轰动一时的“担保危机”。1998年，张江集团因与一家财务造假的上市公司互相担保，陷入数亿元的债务纠纷，公司一度濒临破产。

“那家上市公司每股只有两分钱利润，报表却做成两毛钱。”李荃回忆道，“一家外地公司收购这家上市公司之后，发现了假账的情况。利润低到两分钱，银行不可能续展贷款，张江集团成为第二被告，要承担巨额连带责任。张江集团账户被查封，连工资都差点发不出来。当时满城风雨，领导层压力很大。”李荃在与这家外地公司的交流中，通过真诚沟通获取了不少有用信息。

这段经历让她深刻理解到企业的真实困境与法律的现实意义。三年艰苦卓绝的协调，再加上上海市政府的决策推动，最后，张江以“五年后还债、资产置换”的方案化解了这场担保危机。张江集团在“担保危机”中始终处于被动，这一事实也得到了当时浦东新区最高领导的充分理解。

1999年8月，张江迎来了“聚焦张江”的战略。“这件事让我特别有信心，虽然我只是个法律秘书，但一棵小草也可以有作为。”领导可能因为李荃高涨的工作热情关注到她，领导认为她不仅适合当法律秘书，更适合做一个项目管理者，于是在2002年，李荃被调任项目处副处长。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，她却当场哭了——不是喜悦，而是委屈。

“我心里一直想做律师，不敢贸然跳槽是害怕养不活自己和家庭。”李荃说，那时的她不想当副处长，只希望在法律行业发展。但那时的她还不知道，正是这三年半的招商与审批工作，意外地照亮了她未来的职业方向。

在项目处副处长任上，她展现出与众不同的工作风格。她手握多项审批权限，却坚持“平衡质量与效率”的智慧，这得益于一位领导的启发“做审批工作不应以官自居，要放开全上海，先从放开张江做起就可以了。”她回忆道。

于是，她经手的项目都高效推进：十几亿元的项目，从送审到拿到批准证书的周期大大缩短。“原来都要送到国家发改委，等两三个月是常事，还要人去沟通。而我们这里根本不需要，让审批在规范轨道上高速运行，这是我的工作价值。”她说。

而更为重要的是，在这三年里，因为长期和企业接触，让她学会了通过企业的视角看待法律问题，深入了解企业的法律需求，为她以后的律师生涯打下了很好的基础。

2005年2月18日，李荃正式告别张江，成为一名专职律师。上午还在张江办公室，下午她就到了上海证券大厦里的律所开始新的职业生涯。这个决定背后，是她对律师梦想的执着追求。

令人惊讶的是，她在执业第一年就为事务所创收100万元。这背后就是当年在张江工作时打下的坚实基础——李荃发现法律，尤其是知识产权对企业的重要性，于是她主动跑到张江药谷，给企业讲公司法，普及公司法、知识产权法律知识，“哪怕只讲一刻钟也好”。

她不像传统律师那样专注于某一狭窄领域，而是高举“知识产权”大旗，成为企业与投资人眼中的“知识产权专家”。她坦言自己并非所有领域都精通，“专利这块我就不懂”，但她懂得整合资源，善于与专业律师合作。

“我是整合资源的能手，”她说，“很多律师做不到这点，所以我和其他律师不一样，我是非典型律师。”这份自信来自于多年的实践积累，也来自于她对法律服务的独特理解。

她带领团队服务过近50家常年法律顾问单位，办过不少经典案件。某医疗公司在融资关键期遭遇知识产权诉讼，她和团队成功维权，保住了企业的融资机会；在某半导体公司的商业秘密案中，她与团队抽丝剥茧，最终让对方主动承认侵权并赔偿数百万元。

“因为取证困难，一直以来商业秘密案件的原告方都很难胜诉。”李荃回忆说，“当时被告辩解称，他们所持的涉案商业秘密并非源自原告，而是购自第三方。我们于是顺着第三方的人物关系一直查到外地某单位的档案，最后发现所谓第三方，其实是被告公司总经理的亲密关系人。”这一举戳破了被告“购自第三方”的谎言，最终被告在法庭上主动承认：“你们起诉多少钱我赔多少钱。”

她从不担心年轻律师“抢走”客户，也从不隐瞒案件信息。“我是一个勇往直前的人，”她说，“我不回头看。我觉得我只要在工作，客户一直有的。”她乐于培养新人，主动加每一位新同事的微信，看见他们的长处，为他们对接资源。

“有的律师会防着自己的学生，教他们写东西，但把客户名字挡着，学生永远见不到客户。”她说，“我从来没想过这个事。”这种开放和包容，让她在年轻律师中赢得了广泛尊重。

如今，已年过六十的李荃依然保持着令人惊叹的热情与活力。她每周走访三家企业，每年接触上百家科技公司，不是为了案源，而是为了理解企业的真实需求。

“我一般每周走访三家企业，”她说，“都是硬科技企业，有的会重复走访，有的可能半年才去一次。”这份坚持源于她对法律服务本质的理解——真正的服务始于真正的理解。

她学习《素书》，践行“道德仁义礼”，在古老的智慧中寻找内心的安定。“人到一定年龄，你会静下来想想人生的追求是什么。”她说，“道德仁义礼，老祖宗的东西打动了我。”

如今的她不再为外貌焦虑，也不再为年龄所困。“虽然我有时会说自己不好看、老了，但马上就会想人都会老的，我能接受我真实的状态。”这种接纳与从容，是岁月给她最好的礼物。

2025年，她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——服务一家公司在科创板上市，虽然临近年底她还没完成这个任务，但她也不气馁。“可能要到2030年才能完成，”她笑着说，“但那又怎样？我那时候也才65岁嘛，我会继续走下去。”

她不做完美的计划，只求每一次尝试都有意义。“我求个大概，这件事我已经尝试过，我可以选择下次不做了，也可以选择继续。”这种务实而开放的心态，让她在职业生涯中始终保持活力。

她依旧积极地走访企业、参与公益、甚至计划投资肯尼亚项目，生活的边界在不断拓展。“我能做的事情很多，而律师这个身份，是老天爷给我最好的安排。”她说。

在李荃看来，律师不是一份职业，而是一种生命状态——真诚、勇敢、永不停歇。她没有成为年轻时幻想中那种“法庭上慷慨陈词”的律师，却走出了一条更宽广、更温暖的路。她不是典型的律师，却是无数创业者、年轻同行心中，那个永远“勇往直前”的李律师。

“只要我活着，我希望我始终勇往直前，充满好奇心，就像我多年来一直在做的那样，”她说，“我全然接纳自己真实的状态，也全然拥抱我心中对生活这份炙热的爱。”李荃说。